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梨发呆。

    她有些想不明白。

    只觉得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那么开心的事情。

    当她抄完书,发现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,只是转头望向了窗外。

    裴钱有些担心,开玩笑道:“师父,怎么啦?想师娘啦?”

    陈平安回过神,微笑道:“想要再抄五百字?”

    裴钱苦着脸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起身,拍了拍裴钱的脑袋,开始绕着桌子练习六步走桩。

    裴钱愈发奇怪,如今陈平安多是练习三桩合一的天地桩,不太单纯练习这个最入门最简单的拳桩了。

    裴钱收拾了纸笔,趴在桌上,随口问道:“师父,你从小就不怕鬼怪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边缓缓走桩,一边回答:“跟你不太一样,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怕,反而希望世间真的有鬼怪,经常一个人去家乡小镇外边的神仙坟,稍大一些,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烧炭,或是一个人去寻找适合烧瓷的土壤,都没怕过。”

    裴钱哇了一声,“师父真是天赋异禀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笑置之,没有解释其中缘由。

    这天正午时分,客栈伙计又送来一份仙家邸报,内容五花八门,上边记载一事,最让陈平安感兴趣,在跟崔东山学完棋后,询问了崔东山的见解。

    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在带兵北上途中,路过一座州城,因为一件小事,揪出了两位渎职官员,一个武将贪赃枉法,受贿十数万两白银,一个舞文弄墨,结果前者只是贬谪了事,对后者竟是先斩后奏,直接杀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没有怎么思考,脱口而出道:“这就是法家的行事风格,对于后者,常人往往会视为罪责轻于前者,法家却偏偏要罪加一等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问道:“先生想得通其中关节所在?”

    陈平安深思之后,感叹道:“真是厉害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随口道:“三教之外的诸子百家,能够屹立千年不倒传承至今的,都有其立身之本,和独到之处。所以有个家伙早就说了,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,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。俗人喜好前半句,修道之人就会觉得妙在后半句。说到底,三教百家学问,单独一门,恐怕修士穷其一生,都不敢说走到了学问的尽头。就看怎么取舍了,取了,又几分学问真正变成自身本事,舍掉的,又是否拣了芝麻丢了西瓜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崔东山抓起一颗香梨啃咬起来,含糊不清道:“只不过学问是学问,为人是为人,有些关系,却无绝对关系。所以这才有了世事复杂嘛。一个人如何活,跟读了哪些书,读了书有无用,都是自己的缘法因果。世上笨蛋实在太多,不知道读书一事,首要之事,是让我们更多认识这个世道,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贤们的苦口婆心。圣人传授学问,一本本经籍,就像一盏盏悬挂夜间的灯笼,道路有不同,灯笼有明暗大小,只可惜世人自己睁眼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。

    崔东山本就是没话找话,就转移了话题,说了些关于小宝瓶的光辉事迹。

    说去年末,李槐这个小愣子跟同窗起了争执,一本书院刚刚分发的书籍,给同窗拿了去,说是他的,李槐又拿不出证据来,结果李宝瓶刚好路过,立马断案,她用了个法子,拿过那本书,对李槐两人说,反正说不明白,撕成两半好了,一人一半。李槐急眼,另外那个孩子则高高兴兴答应下来,于是李宝瓶就将书本丢给了李槐,狠狠揍了另外孩子一顿,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一位老夫子,哈哈大笑,那个孩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,哭着去跟老夫子喊冤告状,结果又挨了一顿板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听完后,开怀而笑。

    裴钱在一边听着,叹气道:“那个偷书的家伙也太笨了吧,唉,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,么得办法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板栗砸过去,“不是笨不笨的事情,是偷书一开始就不对,偷了书聪明得不露马脚,更不对。”

    裴钱委屈道:“我没说偷书就对啊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道:“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,也不少。这些货色,儒家学问是教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裴钱深以为然,点头道:“你们刚才聊的法家就挺好,对付坏人,感觉很管用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裴钱立即住嘴,生怕陈平安生气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你现在这么想是没错的,但是还需要看更多的书才行,不要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得出正确答案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想了想,“那还是儒家更好吧。”

    她现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经够累的了,再多出一本法家书籍来,不是自找罪受吗?

    崔东山伸出大拇指,“不愧是朱敛所说的铁骨铮铮。”

    裴钱假装没听见。

    崔东山笑问道:“裴钱,你跟魏羡关系不错?”

    裴钱心生警惕,笑眯眯道:“关系一般哩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哎呦一声,“见风使舵,很是灵气嘛。”

    裴钱翻了个白眼。

    到了师父这边,马屁一个接一个,到了自己这里,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没一句好话,这个家伙真是讨厌。

    哪天这个姓崔的惹恼了师父,而她作为开山大弟子,那会儿又练成了绝世剑术和刀法,就学那游侠演义小说上的,清理门户!

    崔东山好像裴钱肚子里的蛔虫,笑呵呵道:“怎么,就凭你那拙劣的剑术刀法,也想要将来哪天,找机会跟我掰腕子?”

    裴钱一脸茫然,“你在说啥呢?”

    崔东山从小碟子里边捡起一颗枣子,轻轻砸在裴钱额头上,“小样儿,跟我斗?”

    裴钱伸手接住坠落的枣子,假装要丢回去,崔东山不动如山,裴钱几次动作,崔东山都笑着纹丝不动,裴钱想着自己应该是砸不中这家伙的,万一真得逞了,估计最后还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,干脆就将枣子塞进嘴里,狠狠瞪他。

    崔东山蓦然惊慌,“不好,这枣子是百花苑枣树精魅的子孙,我们练气士不怕那精魅缠身,你裴钱这么个小不点,那家伙肯定觉得是软柿子可以欺负,所以你睡觉前一定要小心管好房门窗户,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树枝爬进屋子,实在太吓人了……”

    言语之间,崔东山还故意扭转胳膊,绘声绘色,模仿一头树木精魅如何潜伏入室害人。

    吓得裴钱立即拿出那张心爱符箓,重重贴在额头,然后双臂环胸。

    崔东山哀叹一声,“不行啊,你这张符箓是宝塔镇妖符,草木成精,不吃这一套的。”

    裴钱再拿出那张陈平安很后边赠予她的阳气挑灯符,又贴在额头上。

    崔东山以拳击掌,忧心忡忡道:“别啊,这张符箓是引路符,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的,说不定反而会吸引其它树魅的注意力,觉得你是在挑衅它们呢,到时候花草精怪,浩浩荡荡跟着枣树精魅,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了,到时候你床边啊,床底啊,全是。”

    裴钱抿着嘴皱着黑炭小脸,眼眶里开始泪珠打转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,笑骂道:“少吓唬裴钱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哦了一声,然后一手捧腹,伸手指着恍然大悟的裴钱,“哈哈,小笨蛋一个!”

    裴钱恼羞成怒,就要去隔壁房间取出那根行山杖,毕竟她如今还是觉得自己独创的疯魔剑法,更有威力,跟他拼了!

    崔东山见机不妙,已经脚底抹油跑路了。

    裴钱在崔东山溜掉后,跟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,道:“师父,刚才我是假装害怕哩。就算没有这两张符箓,我晚上睡觉前都会背诵圣贤书籍的,一定可以万邪不侵,鬼魅不近,对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看着脑门上还贴着两张符箓的小家伙,忍着笑,点头道:“可能是吧。”

    裴钱有些慌张,“只是‘可能’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这里是仙家客栈,哪有敢祸害客人的精魅。”

    裴钱可怜兮兮道:“万一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愣了愣,摸了摸她的脑袋,“放心吧,我不就在你隔壁吗,怕什么。”

    裴钱眼睛一亮,赶紧摘了符箓放入袖中,跑去窗口那边踮起脚跟,对着花园念念有词,无非是些我师父可是陈平安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天真言语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客栈别处,隋右边主动找到了崔东山,问道:“你是不是有养出本命飞剑的秘法?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着不说话。

    隋右边径直问道:“你要我付出什么?”

    崔东山坐在桌旁,看着站在门口的负剑女子,微笑道:“很简单,不忘本。”

    隋右边皱眉道: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崔东山一脸嫌弃,挥手赶人,“这都想不明白,还敢奢望以纯粹武夫之身,早早温养出本命飞剑的胚子?”

    隋右边脸如冰霜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崔东山不以为意,想了想,去了魏羡住处。

    朱敛正在逛百花苑,恰好不在屋内,房门未拴,崔东山直接推门而入。

    魏羡正在看一些沿途购买的地方县志、稗官野史,放下书本,问道:“有事?”

    崔东山大修飘摇,跨过门槛后,屋门自行关上。

    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,轻轻握拳,“你魏羡不看过程只看结果,四人当中,你是最大的臭棋篓子,却也是无意中最近棋理之人,终有一拳,迟早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处,不如我今天先将你打死了事。”

    魏羡淡然道: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?”

    崔东山一挥袖子,一幅画卷落在魏羡身边的桌上,还有三颗金精铜钱。

    崔东山大步向前,一手负后,一手握拳,“错杀便错杀了,杀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,等到我家先生伤势痊愈,再顺势破开五境瓶颈,你到时候再想出手,已经做不到了。”

    魏羡冷笑道:“我倒要看看,是我跌境损失更大,还是你丢了师徒名分更惨重。你真以为我不知道,这幅画卷是你崔东山的障眼法?陈平安是什么人,想必你我心知肚明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略微有些惊讶,放缓脚步,“之前倒是小觑了你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,说吧,咱俩同样心知肚明,你魏羡就是那个真正的隐患,可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,我很是好奇,是因为……裴钱?”

    魏羡面无表情,闷不吭声。

    崔东山笑着坐下,“与我先生借着下棋的机会,帮他复盘之时,事无巨细,关于藕花福地的事情,我都询问过了,其中关于你们画卷四人的来历背景,只要是他知道的,我都知道,他没有注意的蛛丝马迹,我会留心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,“比如根据后世南苑国野史记载,他们那位铁血手腕的开国皇帝,最宠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,为了她,派遣所有宫廷方士,出去寻访仙人。那么在你魏羡眼中,裴钱与你女儿,有几分相似?是不是杀了陈平安,你就能让她在藕花福地复活,或是干脆是依附裴钱之身,在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?嗯,兴许你魏羡还是会死,可毕竟她能够多活一世,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国故乡的南苑国,无所谓了,反正亲人早已是枯骨,在浩然天下说不定成就更大,所以你魏羡选择默默等待,希冀着为她铺路更多?积攒更多家底,避免再度夭折的结局?所以陈平安必杀,但是他身上的诸多宝贝,你也要,好留给新的裴钱,作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?”

    魏羡桌下一手握拳。

    崔东山啧啧道:“我家先生说得好,那位老前辈真是道法通天,算无遗策,在规矩内,给陈平安,给裴钱,给你魏羡,都有自己的选择余地,在某些规矩内谋划大道。”

    魏羡由衷赞叹道:“我虽然不懂棋,可是崔先生的棋术确实高明。”

    然后魏羡笑道:“可我要是在陈平安那边打死不承认,崔先生又能怎么办?”

    崔东山爽朗大笑,“你魏羡真以为自己了解陈平安?不说我一些独门秘法,拘押魂魄要你口吐真言,我敢确定,只要我原原本本与说过了陈平安这些推断,你魏羡的下场应该是……我以飞剑画圈,遮蔽天地,然后他陈平安就以当下的修为境界,打得你魏羡连死三次。最重要的不是这些,而是你魏羡此生都注定见不着你最想见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魏羡松开桌底下的拳头,坦然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
    这应该是崔东山在画卷四人面前,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。

    崔东山驾驭那把飞剑,金光画圈之后,拿出那幅走马图,摊开后,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阴流水,笑道:“和气生财,不用打打杀杀,你魏羡心性不错,还是输在了眼界窄,来来来,我告诉你这个土老帽,我之前在骊珠洞天,是怎么以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本命碎瓷片,精心拼凑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,好好瞪大你的狗眼,仔细看好,好教你知道,除了你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爷,我崔东山一样有机会让你得偿所愿,不敢保证肯定成,可机会之大,总大过你这位开国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,兵行险着吧?”

    半炷香过后。

    魏羡站起身,低头抱拳而无言语。

    崔东山收起光阴画卷走马图后,也没有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魏羡抬起头,依旧抱拳,“先生就是大骊国师,绣虎崔瀺吧?”

    崔东山一挑眉头,“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,见微知著,比卢白象聪明不少。”

    魏羡眼神炙热,“国师大人,能否告知在下,具体是如何以大骊一隅之地,吞并一洲半壁江山?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容玩味,“你凭什么跟我提这种要求?”

    魏羡收起架势,坐回位置,“就凭国师大人愿意在这屋子,与我魏羡一个必输之人,浪费这么多口水。我身上总有国师认为值钱的东西,今天没有,以后也会有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点点头,感慨道:“老魏啊,你很上道啊,跟你聊天,心不太累。”

    魏羡犹豫片刻,正要说话。

    崔东山摆摆手,“你想说的,我知道,这才是你真正活下来的关键。裴钱作为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,你要真能狠下心,对她意图不轨,只将她当做一副傀儡皮囊,一旦你露出蛛丝马迹,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,不是我杀你,是陈平安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眼神深沉,“你在等机会,陈平安在等你出手罢了。有可能是这样,有可能不是这样,但是可能性比较大。”

    魏羡摇头,“此事我不信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,仰头道:“那是你还不知道,陈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过河,较过劲。所以说你魏羡眼界窄嘛。”

    魏羡问道:“国师又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崔东山叹了口气,“不好说,等等看。记住,以后别喊我国师,如今我跟自己是半个仇家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站起身,一挥袖子,地上出现了一幅宝瓶洲形势图,是大骊宋氏吃掉卢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图,崔东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图方位上,意气风发,朗声笑道:“闲来无事,就与你说说我当年的丰功伟业,是如何一路南下,未来又是如何将一洲版图变作一国江山!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裴钱离开屋子后。

    陈平安独自一人,闭目养神,似乎有些疲惫。

    他睁开眼,站起身,走到窗口。

    又一年春将尽。

    陈平安趴在窗口上,笑望向窗外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云霞山一座新开辟出来的仙家府邸,是仙子蔡金简如今的修道居所。

    府邸邻近山崖,视野开阔,可以远眺。

    她屏退那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婢女,独自一人,盘腿而坐在蒲团上,手持一幅从不示人的画卷。

    蔡金简如今在云霞山名声大噪,甚至在宝瓶洲诸多仙家门派当中,成为有资格与地仙前辈平起平坐的年轻翘楚。

    除了她从骊珠洞天归来后,境界暴涨之外,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,比如她与老龙城苻南华的关系莫逆。

    而蔡金简经历过一番大起大落后,尤其是那场连师门祖师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难之后,蔡金简无论是修为,还是心性,都获得了脱胎换骨的变化,让人感到惊艳。

    蔡金简在前些年经常会下山远游,这两年则经常闭关。

    蔡金简打开手中画卷,上边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。

    是她自己绘画而成。

    在旁人眼中道心愈发坚定、大道可期的蔡金简,低下头,睫毛微颤,轻声道:“齐先生。”

    她缓缓收起画卷,捧在怀中,神游万里。

    当年死而复生,与齐先生分别之际,他说有一事相求。

    蔡金简当然愿意。

    齐先生要她将一幅光阴走马图,帮着寄往倒悬山剑气长城。

    而且在那之后,齐先生让她帮忙,又陆陆续续寄了几幅画卷过去。

    画卷主要人物,正是那个泥瓶巷少年,画卷内容,除了骊珠洞天里的孩子陈平安,到大隋远游,再到独自一人南下送剑,最后一幅,是在到达彩衣国之前,在那之后,齐先生就与她蔡金简道谢和告别。

    蔡金简曾经壮着胆子好奇询问,自己能否浏览画卷。

    那位齐先生笑容温柔,点头说可以。

    最后一幅画卷上,出现了齐先生,说了些临终遗言。

    是说给剑气长城那人听的。

    “我有个不情之请,恳请宁姑娘考虑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的陈平安,会善待世人。那就请宁姑娘,善待陈平安。”

    “若是最后宁姑娘仍是不喜欢陈平安,没有关系,只请莫要让我的小师弟,在情之一字上,太过伤心。齐静春在此拜谢。”

    此时此刻,蔡金简抬起头,怔怔望向远方。

    齐先生,总是让人如沐春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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